《随笔10篇》
             ——作者：陆陈蔚




《蝉在香樟树上唱》

    今夏的第一声蝉鸣，不管其他地方早已蝉声如沸，这是我这里的第一声蝉鸣。其实也许我这里也早已有了蝉鸣，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市声喧嚣会淹没蝉声吗？更多的是因心有旁骛，忽然这一刻死心，就听见了蝉鸣。
    听见了，而且知道是什么在发声的，计有蝉、麻雀、喜鹊、蟋蟀、汽车、摩托、偶尔冒着被处罚的危险进城的拖拉机、收长辫子的吆喝声、包甜的卖西瓜声……“磨剪子嘞戗菜刀”使人仿佛被拉回到旧时代，而且使人一瞬恍惚还在花浦村，襄阳和故乡花浦村的吆喝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呢。听不见的声音其实更多，超声波、次声波说明着人耳的局限，今日大气清明，又看见了汉江对岸的岘山，岘山静默得最好了吧，无声胜有声处多且大矣。
    人已经变了，蝉也就不同，一向“居高声自远”的自许如今引人一笑而已。虽然故乡在越来越遥远，地理上遥远，人情上更其遥远了；虽然青春只在回忆中灿烂过，如今华发早生；虽然理想如泡沫，信仰如骗局；虽然一切无常，自己已面目全非，自忖到底不如蝉变如魔术，蝉由卵而幼虫，幼虫甫一孵出就钻入地下，要在地下呆上好几年呢，即使破土而出，也还只是蝉蛹，等我能听到它鸣时，它才是成虫了。我只是听到了它生命中小小的一段，我听它鸣得声嘶力竭，就天然知道它是为了性，它交配完了不久就死了，连同它的亲密爱人。我有什么好厌烦蝉鸣的，面对这样自强不息的生命，内心只能惭愧不已。我才是越变越颓废，越变越不知道人生目的，随波逐流着，得过且过着，行尸走肉着。
    蝉是在香樟树上唱，我看不见它，也懒得找到它了，多少种兴趣都已索然，是在老了。我在这里长达数十年之久是有用处的，看到参天的香樟树时知道它原来不是这里的。香樟树刚来这里的时候细细长长，简直是悲伤得像求死的样子，后来则求生无过树者，生机勃勃亦无过树者。香樟树才是真正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地生长，轻易不会被小虫子吃死，也不会为情所困，不会被前面必然有个死亡吓死、也不会因此底线全无。
    年轮宛然，岂止没有一年虚度；狂饮烈日，每一秒里都还是大树雄心。蝉声凄切，原是听蝉声的人本身凄切，蝉不凄切、被蝉饮用树汁的树不凄切，那自己凄切还要投射情感到外物的人，是活该被蝉浇一头的蝉尿了。




《如今只是忙不迭地悄然逃命》

    小狗果果要么躲起来，不敢下楼了；要么只在七号楼前转悠，以车道为鸿沟，自动不再到原先最喜欢的小操场上玩。那些精神抖擞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吗？那些自视为强者的狂吠凶样，那些操场上为圈占地盘所做的尿标，是不是成为了依然还在那东闻西闻的狗同类中的笑话？那只曾经因小狗果果主动挑衅而狂咬，虽然因戴着嘴套未使果果致命，却使果果有了心理问题的大狼狗好久没见到了，如果它出来，果果会害怕地跑掉了，连喉咙里低沉的威胁声也不再发出，只是忙不迭地悄然逃命。
    果果，从前你以为可以睥睨之的世界变得这么快吗？如今这般恐怖得让你不寒而栗——其实你以为是强者时的世界观与你受伤害之后对以往世界观的颠覆，两者都同样不真实。我对事物的看法和取舍同样只是我的主观立场与有意无意的偏见，我因狗把屎当成了食物我却不，而沾沾自喜地自认比狗高明，这同样不可靠，人也会把屎当成食物的，譬如疯狂或佯装疯狂时，被迫害时，甚至为了拍马屁时。孙膑装疯吃猪屎才远离了同学庞涓的残害；勾践尝夫差之屎表忠心才能回到越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以反戈一击。比起人类心机太深的吃屎法来，狗吃屎更加天然、简单、快乐，所以说不定其实是狗比人更加有悟性，临济宗为打破凡夫之执情，并使其开悟，对审问“佛者是何物”者，每答以“干屎橛”，如此看来，狗相较与人，因其对待屎与美食之无分别心，或更加接近于成佛了？至少狗这一世比人这一世在造孽上远远不及，狗吃屎吃饱了，就不吃东西了，也不拼命积藏；人为了口腹之欲，什么动物都杀、都吃，甚至吃胎盘、婴儿汤。等到饥荒时，自己的孩子都杀了吃，不，是“易子而食”，易子而食更显其卑劣求活之虚伪丑恶。人岂只贪食而已哉！名利食色睡，贪之不足，死而后已。
    夏天了，果果剃掉了长毛。我老婆认为果果剃掉毛后更好看，萌呆了！我却觉得它像只老鼠似的了。所以美也是个主观偏见，情人眼里出西施，当男人们为之神魂颠倒时，在动物眼里，大概长得矮小些的、胸前两坨肥肉的女人远没有男人美的。当然更可能的是觉得这样直立行走的怪物们，全没有一个是好看的，不知道是不是好吃的思量倒是会有的。






《战战兢兢保住你的小鸡鸡》

    口要吃美食，眼要看美色，鼻要嗅香气，耳要听奉承，身子要健康、俊俏、能吸引异性——我们的“自我”要求繁复、贪得无厌，而从前求之不得、珍爱有加的人事，到后来却很多只成为了一个笑话罢了。小时候为玩具与兄弟起争执，如今谁还在乎玩具？如今是为遗产、为拆迁款而打得你死我活。如今虽然有更巨大的生活压力，吃食上到底丰富多了，而哪一种美食有青春期时捏一把冷饭和着梅干菜吞吃时的好味道？往昔的快乐留不住，悲伤也留不住，往昔的“自我”也已不是今日的“自我”，那我们到底要珍惜什么？能珍惜什么？
    “自我”总在追逐福乐，而万事万物都要有因才有果，可是“自我”为了追逐福乐，却常常去造下“苦因”。追逐美食，而病从口入，甚至因乱杀乱吃带来sars、禽流感；追逐美色，而“奸则近杀”，多少人间惨剧正是出于情仇；追逐金钱，而劳累、损伤了身体，更有贪官身陷囹圄了，才悔不当初。
    必须对“自我”有警惕、有约束，才能有真实、长久些的幸福，《诗经》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人到中年，才感叹：诚哉斯言！危脆人生，堪忍娑婆，不如此不能平安、吉祥。
    美色比美食更难忍，从前我还认为柳下惠有病，等到中年欲望消退后，忽然觉得自己也庶几能修成圣人了。大流氓刘邦进了阿房宫，一见宫殿这么富丽，宫女们这么漂亮，就进了内宫，躺在龙床上不想离开了。但是樊哙这时闯了进来，说：“沛公要打天下，还是要做富家翁?这些穷奢极欲的东西使秦亡了，您要这些干吗?还是快点回到灞上去吧!”，恰巧张良也进来了，张良对刘邦说：“请您听从樊将军吧!”，刘邦只好封了金银珠宝，离开如云的美女，回到灞上的军营里去了——能忍人之不能忍者，不是大雄就是大奸，范增据此认识到刘邦野心不小，力劝项羽除之，可惜项羽妇人之仁，最终落得被反噬。这是英雄豪杰们的故事，我们普通百姓却还是老老实实做人为好，不要等到庸常生活也过不了了，才去后悔当时没有忍住不去乱搞。“绿茶婊”们是富贵者的消费，“十元店”里惹来性病去多的了，下岗女工的老公知道了说不定把你的小鸡鸡割了……
    忍吧忍吧，忍到把目前太在乎的事物终于也能不当回事了就好了，一切都能交给时间的。这人世其实什么都能忍，即使是失去至亲、病入膏肓、穷困潦倒……也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想来想去，也就是喷嚏忍不住了，少看天上的太阳可以避免刺激鼻腔里的细菌，怨天比怨人可以不愁报复，但终究也是无用的，那就安心你的卑微命运吧，别在做咸鱼翻身的春秋大梦了，你和你的爹妈、亲友都是屁民，有什么资源帮助你去巧取豪夺、实现一朝富贵？哦，世事无绝对，说不定等着等着“中国梦”竟然真的实现了呢？可是这之前还是只低着头在大地上沉默地劳动吧，好挣些辛苦钱养此臭皮囊，这还可以少得罪人，人与人的对视甚至也会引发血案的，因言获罪的例子也古今多有。



《扫帚声如同报时》

    为什么还醒着？醒着醒着就听见了扫帚声，扫帚声如同报时，三点多了！每天环卫工人都为我们打扫楼下的后陈营路，内心里为之生起感恩。人是无法孤立存在的，日常的生活也需依靠很多众生的付出才能成立。不但要感恩农民种地、工人做衣，还要感恩天覆地载，感恩这些看不见的空气能让我们呼吸，而只因为我们人类的口腹之欲，许许多多动物甚至献出了血肉生命。
    懂得感恩是才露的晨曦，将带来灿烂前景，世界整个地因心念一变而不同了：一扫怨天怨地的灰霾，原来幸福就是眼前日常。数十年来自私、狭隘，自私、狭隘而只带来了无穷烦恼，开始感恩、报恩、无私、利他，反而人缘更好、机遇更多，越付出的人越能得到。坚固的感恩心理当生于忏悔之同时，可惜真正的忏悔生成太晚，人生已不在黎明，多少人事已逝，徒然留下无尽的悲伤、无奈。只简单的一句对不起，也不是那么容易说的，有的生死相隔，有的千里万里，即使见到了会对这错误百出的人生甘愿承认“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吗？一贯来都是找藉口、归咎于别个的人生，要等真正能够自省、能够勇于担当的时候，才是成熟、开阔起来了。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人自心狭隘，造就了越来越逼仄的人生道路，没有神灵主宰得了你的人生，是自己决定了自己的格局。现在举国都是越来越多的戾气，一出生就可能被丢落下水道、上学不小心会被毒杀、遇到强拆可能被工程机械压扁、开个店也会被城管临时工跳起来双脚踩头……各种危险、各种冤死，心胸开阔则可以少得罪人，即使没有贵人缘帮助你飞黄腾达，也至少稍有把握保个平安。
    我去过鹿门山几次，那里有孟浩然的坟，坟和墓碑都是现时代手笔，墓碑上刻的内容可是历史上有记载的，《新唐书》曰：“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阳人。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张九龄为荆州，辟置于府，府罢。开元末，病疽背卒。”——第一次读孟夫子“业已饮，遑恤他!”之事迹，不禁与夫子同生豪气；虽然鹿门山与我同在襄阳，我数年后才又上山，再读孟夫子“业已饮，遑恤他!”之事迹，稍稍疑惑人家韩朝宗可是好意啊，怎么好意思去这样不近人情呢？又数年后又来鹿门山，竟然懒得再去瞧瞧孟夫子了，对夫子的不知珍惜做官机会心甚恨之，在中国，自古至今富贵无过官者，做官才是无本万利的极好生意啊！不但自身常为所欲为，而且光耀祖宗、利泽后世，看我们现在建设“文化襄阳”，也曾在襄阳隐居的诸葛孔明丞相，可以被利用来炒作的素材就比起你孟夫子只有曲高和寡的好诗来显得更丰富、更应景，孟夫子害了我们六百万襄阳人民了！想到这我吓了一大跳：我容易诿过的劣根性何其可怕，竟然给我们的夫子安了恁大的罪过了。
    没有人知道我还醒着，身边人也早已进入梦乡。我的孤独从不能使我升华，扫帚扫着扫着就把我的一念善心扫去。如梦如幻的人生啊，我又盼着进入梦中之梦去。




《遇到谁都不拉脸》

    我觉得我十分有必要控制自己的情绪，防止它对世界的过度扭曲和对自己的持续伤害。楼下后陈营路对面的幼儿园的歌声，“别考个鸭蛋抱回家”我听成了是给孩子们的诅咒，根据吸引力原则，这是有可能的：老说考个鸭蛋就会考个鸭蛋了。可是前两天我还觉得在我们永远静不下来一瞬的市声里，唯有幼儿园的歌声悦耳而使此心难得地生出柔情来呢。那么幼儿园的歌声到底是动听还是只不过是另一种噪音呢？所有事物都是依赖我们的主观来做的判定，而我们用以做判定的心又是如此变动不驻。我们总在以我们的情绪不同而生出不同的偏见，有的还深具伤害性，因此我有责任看好自己的情绪，最好是看戏一样看它怎么生起、又怎么消逝，甚至忽然变成了与前一情绪绝然相反的另一种情绪。看如梦如幻的人生，原来全起自这如露如电的情绪，我不禁觉得受其长年欺弄真不值得。
    今日又是灰霾茫茫，又看不见汉江对岸的岘山。我在樊城，汉江对岸是铁打的襄阳，护城河上仲宣楼，王粲怀才不遇，情绪郁结，还好等来了劝主投降曹操的机会。被封侯后再看昔时所写《登楼赋》心生恍惚，那年那月的“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竟是何人的情绪过度、伤身损寿？快乐的情绪留不住、悲伤的情绪也留不住，这样正好，如果天假以寿，活到了平静、淡淡的喜悦，那时对外界和自己都宽容多了，终于能够管理好情绪不对自己和别人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了。
    想要寿，也正需要管住情绪，“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王粲劝刘琮投降，避免了战争死伤，符合上天好生之德，本可得长寿之报，很可惜也只活了41岁，是不是本身天生是个不太开朗的人影响的？“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自古至今都有气死的、有笑死的、有想死的、有愁死的、有吓死的……《绿巨人》里，外表安静的班纳博士，在被外界彻底激怒的时候就会成为一个恶魔。班纳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进行禅坐。禅坐最基础的就是看住自己的呼吸，逐步达到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真正控制得住情绪，就能够控制命运了。
    情绪之烈，不但伤人伤己，甚而害国——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看来在古代的专制政体下，更加需要控制好情绪，不然无论是帝王之怒还是匹夫之怒都更容易引起天翻地覆的巨变。
    虽为匹夫，我控制好情绪也很有功德，上街遇到谁都不拉脸，如夏日清风般的微笑恰似发生着蝴蝶效应，带给迎面而来的人好心情，他把好心情带到办公室，传染所有同事好心情，所有同事都把好心情带回家，所有同事的全体家人都好心情……如小小的涟漪实能遍及于一切，全宇宙都在了淡淡的喜悦造成的祥和里了……好吧，我就是这样相信的，我不管时世艰难，我不管人欲横流，我就从自己不再瞪眼睛做起了。





《对着果果圆溜溜的眼睛》

    果果，一只身高十几厘米，身长二十厘米的小狗，却性格暴烈，在街上时对迎面而来的无论是小狗还是大狗都会攻击。小狗来到时，小狗和带着它的主人家都会欢欣碰到了另一只小狗果果，而我则有时候不好意思地敷衍带着狗的人们之间自然熟的问询，有时候别转头不看两只小狗相互闻，因为我知道不到3秒钟后果果就会对那只可爱的小狗怒吼了。最可怕的是对面来的无论是面向生来凶恶的松狮还是拖出舌头、有着血盆大口的狼狗，果果都会不知死活地对着大狗们的脸咬，大狗们迅速闪脸，倒是每次都没咬到。
    后来是在我们自己的院子里，果果受到了惩罚。其实已经是第二次了，果果因为对狼狗主动挑衅又被按住咬，还好两次里那只大狼狗都带着嘴套。这第二次的被带着嘴套的大狗发狂蹂躏的结果是，果果的腿瘸了。腿瘸了果果还是毫不犹豫地要出去玩，在路上常常只是三只脚着地，还是跑得飞快，见到其他的狗耐心了三五天，等腿基本好了，继续暴戾。但是彻底痊愈后的这几天里，他却忽然不肯下楼了，难道是忽然想明白了这地球其实真的好危险？果果，这地球是危险，但是危险被你想象得更加更加危险了吧。我也是曾经对自我认识有偏差，以为自己聪明、能干、强大，等伤痕累累后才老实多了。但是因受伤害而带来自卑也与少不更事时的自大一样，都是对本性的偏离，因此都是错误。
    我看着果果躲在沙发下，几乎只露出眼睛，巴巴地看我，我很心疼。这种对其他生命的温柔是经过了岁月的磨砺，去除了自大，也去除了自卑后，才有的平等对待。对世界的认知、对自己的认知，都带着我们各自的傲慢和偏见，等到有了平静时，会忏悔，但是不要被痛悔毁了剩下来的日子。
    果果，今后我们上街至少要安顿好自己的表情，世界与我们是互动的，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你暴戾就会收获暴戾；你若像打酱油一样走过，就只会收获如夏日微风般的眼神。大家都在忙对付自己的心病烦恼、对付已然成为的敌人，都没有想去无端攻击陌生者的，所以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与曾经的敌人和解，决不过度放大恐惧，就能多出来很多自由。
    是应该取消太多的对立，我因果果也有这么多的情感反应，而觉得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小孩了，更多的感同身受、自他相换后，它不但是我的亲人了，它就是另一个我。我要怎么告诉果果我痛彻心扉之后得到的感悟呢？语言经常如此无力，我能不能以心与心直接相连、相融的方式呢？我对着果果圆溜溜的眼睛，想起曾经暴戾对待过它，也想到人与人之间比狗与狗之间的相互迫害更加酷烈，我一时的心态，如同刽子手也从不愿对视着被杀的人的眼睛开枪……





《它们只是要我们别理它们》

    麻雀在雨中蹦，打湿了更加瘦小了，而且颜色更黑。万事万物在雨中都显得落魄，别人也在受苦通常会给我们带来安慰。我们的快乐和悲伤全要来自相互的联系、相互的比较。
    不只是同有心脏和热血的麻雀，甚至是行道树也在想要活得更好，在小小、贫瘠的土壤里，奋力向上。都在追求快乐，而不免各种苦恼，这种无处可逃的普遍性应该让人不由得心生同情，从此多去帮助众生离苦得乐。人人都能体会得到：自私正是烦恼及灾祸之因，施与当下就会有喜悦从心中油然而生。
    麻雀眼中的惊恐，是我们人类曾经给了它们伤害的缘故；空气污染、气候异常、环境破坏，都是我们有亏于地球上的动植物的地方；乱砍滥伐、什么都吃，在在处处，全是人类的野蛮罪行。因为肉食引发的禽流感而去大肆残杀禽类，禽类的气苦向谁能诉？
    我曾经在小时候掏过不少麻雀窝，把蛋生着就吃了；把还没有睁开眼睛、没来得及长毛的小麻雀抓来，在家养几天养死；在襄北的时候，拿气枪打正在树上睡觉的麻雀，它们被手电筒照住一动不动，它们美丽的饱满的胸脯被子弹射中……“人生过处惟存悔”，如今不止想起永远不会再见、甚至已经生死两隔的人来心如刀绞，还有被我杀害了的麻雀、蛇、青蛙、蜜蜂们……或许人真的是无法孤独的，不但做坏事是一起做才更胆大妄为；我的这一点进步也必与时代同步，现在全民的环保和动物保护意识比较过去也在提高了，虽然做得还是很不够。我们提倡人本主义比草菅人命进步多了，但是还必须把爱和尊重扩展到同为地球主人的其他物种上。
    我在雨中匆匆走路时，只是有一念觉得麻雀也好辛苦，回到家里安坐下来，感觉心胸有了明显开阔，此情形大致也同于“仓廪实而知礼节”吧。此时还回想起了小学时候学过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麻雀》，想起了那只为了保护跌出巢外、已在猎狗口边的小麻雀而不顾自己生死的老麻雀：
    “忽然，从附近一棵树上扑下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一颗石子似的落在狗的嘴脸眼前——它全身倒竖着羽毛，惊惶万状，发出绝望、凄惨的吱吱喳喳叫声，两次向露出牙齿、大张着的狗嘴边跳扑前去。
    它是猛扑下来救护的，它以自己的躯体掩护着自己的幼儿……可是，由于恐怖，它整个小小的躯体都在颤抖，它那小小的叫声变得粗暴嘶哑了，它吓呆了，它在牺牲自己了！
    在它看来，狗该是个多么庞大的怪物啊！然而，它还是不愿站定在自己高高的、安全的树枝上……一种比它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使它从那儿扑下身来。”
    我不禁为麻雀与人类相比不遑多让的伟大母爱而肃然起敬，也为它的内心恐惧而心中颤栗、眼中湿润，麻雀的避苦就乐、乐生畏死与我等哪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不同物类的凡夫俗子而已，都在祈求现世安稳，祈求不要受到什么伤害，不要遇到什么考验而逼得去成了英雄。我们对其他物种的态度甚至不是要求去关心，只是让我们人类不要理所当然地把别的生灵当作我们的食物，只是让我们不要去屠杀它们后加上别理它们，它们就会遵从比人类的法律和伦理更高的天地规则而活得虽艰辛而自在。




《爱护得如同哄骗》

    童年是最受人爱护的时光，爱护得如同哄骗。楼下后陈营路对面幼儿园的歌声不断传来，终于让人听成了噪音。成年人对儿童的耐心通常还是会长久点的，普遍超过了对待同是成年人的对象，除去对待威权的领导与还新鲜着的情人。楼下进行着的“六一儿童节”联欢会上主持人说了很多遍“祖国的花朵”的套话，可是祖国大地上正层出不穷着性侵儿童的恶行，可能只是商业演出常推“嫩模”引发的吧，不能怪及其余？毒奶粉、镉大米、转基因食品是更大面积的祸害，国人大多无法享受特供，而幼小者如此无辜即受戕害，尤其让人不忍。
    儿童们相对地幸福着，但他们不知道幸福是什么。等到思考到底什么是幸福时，这人已经悲苦过了。我在后陈营路这么多年，见过的最灿烂笑容不是属于被铁栅栏围起来的这些孩子们的，是属于一长串的盲人。他们后面一个扶着、拉着前面一个，有时是以一根竹竿串起，一下子就出来了五六个，年龄不等的五六个盲人看起来很像一家人。他们无一不是快乐地笑着、说着，只有最前面带路的、正被后面的老瞎子拽紧着挎包带的明眼女子略显尴尬、一声不吭。所以人是要等死心了才会有知足，知足了才会有幸福的吧。我们正常人看见残疾人应该感到自己毕竟还是有点幸福的，因为我们一贯是与人比较长短来衡量自己的幸福指数的，现在看到了这辈子都比不上一般人了的盲人，照理应该是心中释然，但是面对比我们灿烂十分的盲人们的笑容，我们不由得反而更加茫然了。
    盲人们虽然目盲，他们仍然是人，通常还是在我们的比较范围之内的，后陈营路欢腾的大狗、小狗我们才甚少妒忌了。狗们却相互妒忌，被关在宠物店笼子里的小狗，见到任何一只自由行走在后陈营路的土狗、宠物狗，都会放声大叫着抗议，它们连流浪的癞皮狗也嫉妒，是否也是一种自行放大了自己的不幸之后的愚痴？它们没有“不自由毋宁死”的烈性，也没有随喜别的狗的欢乐、自在的宽宏大量。可是万事万物确实是要相对着呈现的，譬如没有我所在的后陈营路左边人行道，就不能说那些开花的樟树正站在后陈营路右边；有了后陈营路擦鞋的、拉板车的升斗小民的生存艰难，就更突显贪官污吏们令人瞠目的巨富的罪恶；成年后的“不如意事常八九”，难免会让人不禁怀念并美化童年时代的懵懂易过。
    正是人世间有种种的贫病苦难，才让人们祈愿与幻想着富贵福禄寿。正是人有自他的分别，才有比较，以及比较之后的嫉恨难平。如果空有统计报表上的GDP增长，而公平、正义缺失，道德水平无边无际地屡失底线，没有多少制度的创新和文化的建树，我们的祖国怎么能够伟大复兴呢？连最起码的安全感都没有了，国民怎么会有真正的幸福？
    那阵子“拆围透绿”潮后，原工业干校的一部分围墙变成了铁栅栏，铁栅栏围起的部分变成了幼儿园。工业干校现在变成了电脑学校，电脑学校的这部分还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插满了尖利的玻璃碎片，玻璃碎片上挤挤挨挨地探出来正在开花的樟树枝条。猫们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走过这段围墙总是想起它们，想起它们那一年喜欢一只跟一只地履凶险之地如平地，甚至有的猫会在墙头安卧下来。我现在走过时还会心惊，这种杞人忧天或许正可说明“没有一个人会是一座孤岛”的道理，社会明显有相当严重的病了，我们人人都难逃其感染，也人人难辞其咎。“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情形就是儿童们将来的命运，改变要从我们人人自己做起。




《我和狗走在大街上》

    我和小狗果果走在大街上，看春天快要过去了，玉兰落尽、樱花落尽、牡丹落尽……冬天里就已开花的枇杷，则结满了人们觉得毫无用途的果实。果果已经不迷狂，不再发情，恢复了走一路对什么都满是好奇的欢快习性。看来爱和性都短暂，如陷阱，诱使自己不再是自己，狗竟然比人更易觉醒。越活越智慧，等成十年老狗的时候，就会不把屎当作美食了。
    天热起来了，屎里会长蛆，蛆既然也是生命，就有权尽其天年，蛆们也会进步，甚至长出来翅膀。只有人类什么都敢杀、什么都敢吃，竟然蛆也难逃毒手。病痛就是杀生、吃肉引起的，因禽流感反而在更多扑杀禽类。热天了，狗可以少些被杀了，但是冬天还会来。人类为万物的灵长：这是人类自封的，这个世界其实不是人类眼中那样的，其他生命并非人类的供养，要是让狗、猪、牛、鱼们也发言，它们都会这样控诉。它们其实都会说话，只是我们人类无知，听不懂它们。小狗果果就经常呜呜呜呜地对我们说话，抬着头看着我们，我们只看得出它是快乐还是有所不满。不能只是在大灾难后才生出无助感，平时就应在心中对天地万物存着敬畏。在大灾难后我们祈福，既然是无神论，是向谁祈福呢？
    说到底是求人不如求己，而且求神不如求己，人类的世界观、价值观都应该改变了，应该从对物质的无尽追求转向真正能使理智生长、精神愉悦的道路，物质上的富有与贫乏都带来痛苦，所以从纯粹追求快乐的目的来看物质也不能是全部。是改变的时候了，环境的大面积污染、气候的急剧变化、自然灾害的频发、社会不公导致的冲突、生活压力下的普遍性痛苦……我们需要做出全方位的改变。乱象纷呈，乱从心起，真正有效、持久的改变也要从人心做起。从自制、知足、谦卑、友善些后，我走在路上也可以像小狗一样无忧无虑了开始。




《果果想报仇》

    小狗果果从此不肯过住宅楼与小操场之间的车道，有时勉强被我叫过去了，也是木头木脑地东站站、西望望，自从被大黑狗蹂躏两次后，大半年了还这般惊弓之鸟啊。
    被蹂躏完全是小狗果果自己主动招的，大黑狗被主人家牵着，还被套上了嘴套，在院子里散心，小狗果果本来也可以自顾自散散心的，狗们都难得被放出来的，可是果果对大黑狗狂吠不止，大黑狗不由得焦躁起来，主人家一时没牵住，大黑狗如离弦之箭，一下子就把果果扑倒在地了，亏得主人家赶紧来拉开了，但害得大黑狗被主人家拿棍子揍了好几下。过几天小狗果果又远远地对着大黑狗挑衅，大概是想报上次胯下之辱的仇吧，可是大黑狗还想报因为果果挨揍的仇呢，这次是活活挣断了绳索，小狗果果逃到天边去也逃不掉了，大黑狗把果果压住，下死劲咬，任是戴着嘴套，也把果果穿的小棉衣咬透了一个洞，小狗果果这下被冲天的杀气吓呆了，过年前经历的这一劫，如今阳历七月底了还战战兢兢，只敢在车道这边玩，不敢到差点死在那的小操场。
    小狗果果第一次对着大黑狗狂吠，是不自量力，是对自己与大黑狗实力对比的错判；第二次是被往事所累，不能放开心量，不能活在当下，以距离尚远想侥幸以狺狺挽回点面子，不幸差点丢了狗命；之后倒是彻底服了，但是又把外界的危险思维过度，其实很多所担忧的事情并不会发生的。
    宠物狗不但比人过得清闲，不用劳动，不用愁钱，而且实在要比人活得更安全。人从还在娘胎里时就有被堕胎的危险；即使生下来了也可能被丢进垃圾堆、甚至被冲落下水道；即使被养育着了，也会被毒奶粉残害，相对安全些的母乳不一定是自己的孩子在享用，而是在卖钱，满足有钱人的变态需求；读书了有沉重的学业压力，即使上了名校也可能被同学毒傻、毒死；有幸投生在将军家庭，也可能自作孽因轮奸被关进牢狱；老了也不能活得更从容，会因艰难困苦或自身的心理疾病纵火烧公交车或烧养老院与大量的无辜者一起惨死……人类有更多种类的病死、事故死、他杀死、自杀死、纵欲死，发动战争互杀至世界大战更是会让狗狗们目瞪口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的吧。即使是果果每每恐惧中的被大狗咬死，也是人们牺牲得比狗们多吧：大连六岁女孩，她妈带她去小卖部买东西，一条狗窜出来把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孩子咬死了；广西六十多岁的老人，遛狗的时候，竟然被自家的狗咬死了；我们院子里也刚刚发生一件大狗追着人咬，还好没咬到的危险事。
    我认为城市里确实不能养大狗，现在连养个小狗果果在家我都在后悔了，但是既然已经养着了，总不能就此把它丢弃了吧。好在受到大黑狗蹂躏后，小狗果果老实多了，以前要是不理它还好，人打个招呼，它就会对着人猛叫；无论多大的狗，它都敢凶，现在大致知道我本弱小了吧，以前受的凌辱都忘了吧，所有凌辱都是自找的，这跟人是一样的，人也是“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以后要少些自大、自私，从每次都是果果主动找事来看，人和狗都拥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还是可能的？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付出戾气、仇恨，必然会收获戾气、仇恨；付出宽容、友爱，就收获相对多的宽容、友爱。果果，对面又有狗兴冲冲地跑来亲近你了，但我估计你还会一闻后，不出三秒钟就暴跳如雷，现在我又在心里习惯性地开始读秒了。





《如火盛夏汗不敢出》

    心浮气躁，脑筋短路，火热的夏天里能干什么？人人都要出汗吧，流多流少而已，被荷尔蒙冲昏了头的男人呓语着美人流的是香汗。白日宣淫和毒日下抢种抢收都流汗，这点上似乎公平了。夏天了梦想减少，戾气猛增，看到银杏树狂饮阳光，郁郁葱葱，也妒忌。银杏树提供的那点阴凉，非常容易忽略不计，更多更大的恩德都辜负了。目前只要不去太得罪也是戾气腾腾着的人们以免被毒杀、烧死，其他的都不及多想。如火盛夏，更快锻造铁石心肠。
    “钟毓、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繇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很少有人能流汗流得自小得体、知所命运，天生一份胆小使得钟毓得善终；天生一份胆大乃使钟会死于乱箭之下。
    由钟会必然联想到嵇康，从前为之愤愤不平，如今为之低回叹息。“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 曲终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广陵散》于今绝矣！高迈卓绝的嵇中散于今绝矣！千百年后仍然不禁心痛。是绝于钟会的构陷，而当初钟会只想结交清流名士，嵇康却不但内心里看不起，辞色上也不知敷衍，如此是自取其祸了。“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煅，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贡高我慢正是迅猛削福、取祸之道，三国时期多少才俊，流星飞散，人们更熟悉的关羽、张飞也都是因傲慢引起的败亡，关羽傲上，张飞凌下，内心里都是没把别人当回事。
    厦门BRT惨案，陈水总残害无辜，理应下地狱，但是有关部门的不把屁民的要求当回事总是个诱因。这场大火使人在热天里也彻骨冰凉，这才是汗不敢出、值得全社会严肃思考的对镜。“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社会在权力傲慢下已经变得危机重重，一个人的绝望也是所有人的共业，社会冷漠、道德虚无正产生严重后果，任何人都已可能被无原则地伤害到。战战惶惶、战战栗栗之下，是否才能清楚了人人不应妄自菲薄、更不能鄙薄他人。盛夏酷暑，静心得清凉，还需制度建设、文化复兴才能实现带来普遍福祉的“中国梦”。
    汗出如浆时无人问我，汗不敢出时独自忧天，我无论如何要看住此心，不可过度妄想，不可绝望。







作者简介：陆陈蔚，男，1969年出生，1987年入解放军外国语学院，1991年毕业，2005年退役，浙江上虞人，现居湖北襄阳，诗、散文诗、随笔等见于网络、各类报刊及若干选本。



通联：湖北襄阳市七里河路36号军事经济学院8号楼    陆陈蔚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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